提及89年，那年初的日子，就像一碗兑了水的稀粥，看得见米粒，却尝不出啥味谈。我叫赵书成，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敦厚，村里东谈主抬举我，喊我一声“赵敦厚”。

这名头听着体面，可兜里比脸还干净。教书发的工资，是“工分”加少量点补贴，一年到头，也就免强够个嚼谷。眼瞅着快三十了，别无长物，连个牙婆都不乐意登我家的门。我娘愁得头发都快白了，天天咳声感概，说老赵家这根香火，怕是要断在我手里。

其后，还真有个牙婆来了，嘴皮子利索得像刚磨的剪刀。她带来的讯息，让我家的门槛，一半是喜，一半是愁。她说的是邻村杀猪老李家的妮儿，叫翠花。

这翠花，在咱们这一派，是出了名的。不是因为长得俊，而是因为……吨位足。十里八乡的青年们，暗自里都管她叫“铁秤砣”，意旨风趣是，没哪个秤能掂得起她的重量。牙婆说，老李家不图彩礼，就图我这个“文化东谈主”的名声，能善待他妮儿，还陪嫁一头大肥猪和半扇屋的食粮。

我娘一听，眼睛都亮了。在阿谁饿肚子比丢排场更可怕的年代，一头猪和半屋食粮，那即是救命的家当。我呢？我一个“穷秀才”，心气儿比天高，命比纸还薄。我读过书，脑子里装的是风花雪夜，是才子佳东谈主。娶翠花，就等于当着全村东谈主的面，承认我赵书成这辈子，就这点长进了。

可我没得选。我那点祸患的自傲，在践诺眼前，被碾得破碎。

婚典办得不尴不尬。来吃席的东谈主，看我的眼光里，三分是悯恻，七分是看吵杂。我被灌得烂醉如泥，脑子里昏头昏脑，只铭记翠花衣裳寂静红棉袄，被两个半大小子搀扶着，才挤进了我家的门。那身红，衬得她像一座迁移的小山。

洞房夜，我借着酒劲，躺在里屋的铺上，用被子蒙着头，只念念一觉睡到地老天荒。

翠花进来了。我能嗅觉到，我那张用老榆木打了三十年的床，跟着她的往还，发出了“咯吱咯吱”的呻吟。她没讲话，先是我方倒了碗水，“咕咚咕咚”喝了，那动静，粗糙得像个壮汉。

然后，她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。

“哐当！”一声巨响。我嗅觉整张床都往她那边塌了下去，我差点从床上滚下来。

我吓得酒醒了一半，猛地打开被子。烛光下，她那普遍的身躯把床占去了一泰半。她没看我，仅仅伸出葵扇般的大手，结踏实实地拍了拍身下的床板，那床板发出了不胜重担的哀鸣。

然后，她转过甚，一对在肉脸上显得有点小的眼睛看着我，嘴角一咧，露馅一口白牙，瓮声瓮气地说：

“我这吨位，就看你这根梁，结不踏实了。”
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，悉数的辱没、不甘、大怒，在那一刻全涌了上来。她这是在干什么？请愿？讥诮我家穷，连张踏实的床都莫得？我赵书成的宴尔新婚夜，就成了这样一个粗拙不胜的见笑？

我从床的另一头翻身下来，持起一床破被子，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
“你睡床，我睡地！”

那通宵，我听着她安详悠长的呼吸声，在地上的冰冷和心里的辱没中，睁着眼睛直到天亮。我认定，我这辈子，算是透顶罢了。

接下来的日子，我和她，就像住在统一屋檐下的两个生分东谈主。我白昼去学校上课，晚上转头就钻进我的书堆里。她作念的饭，我吃；她缝的衣，我穿。但咱们之间，一天说不上三句话。

我用疏远，钦慕着我那点摇摇欲坠的尊容。

可翠花，简略根柢不在乎我的疏远。她像一头元气心灵焕发的母牛，把我家这个烂摊子，收拣到井井有条。我那两亩薄田，她一个东谈主，半个月就给拾掇利索了，种上了菜；后院阿谁塌了半边的猪圈，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些石头和泥巴，三下五去二就给垒好了，她爹陪嫁的那头猪，被她喂得油光水滑；我那件穿了五年，袖口都磨破了的旧罩衫，她用一块情愫附进的布，给我补得整整皆皆，针脚密致得像拈花。

她力气大，两桶水，她一手一个，从村口的井里拎转头，大气都不喘。村里的长舌妇们在背后筹商她，说她不像个女东谈主，她听见了，也仅仅咧嘴一笑，露馅一口白牙，说：“力气大，能当饭吃。”

我看着这一切，心里很复杂。一方面，我的活命如实因为她的到来，变得耐心了很多。我毋庸再为下一顿饭发愁，毋庸再衣裳破洞的衣服去给学生上课。可另一方面，她越是颖慧，就越是反衬出我的窝囊。我一个大男东谈主，一个“文化东谈主”，尽然要靠一个我打心眼儿里瞧不上的“胖女东谈主”来服待。

这嗅觉，比穷更让我痛楚。

转瞬就到了深秋。那年天冷得早，刚入冬，就下了一场荒野的大雪。雪下了三天三夜，没停过。等雪停的本事，整个村子都被埋在了半东谈主深的雪里，山路被封，透顶和外界断了计议。

村里开动野蛮。家家户户的柴火和食粮，都开动告急。我家的柴火，也只剩下门口的一小堆了。我心里发慌，这点柴，根柢熬不外这个冬天。

那天晚上，北风刮得像狼嚎，把窗户纸吹得“呼啦啦”响。屋里冷得像冰窖，我娘的老寒腿犯了，疼得在床上直哼哼。我缩在被窝里，心里一派冰凉。我读过那么多书，知谈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东谈主也”，可当今，我连让我娘平和少量的见解都莫得。

就在我懒散的本事，翠花披着衣服起来了。

她没讲话，直接走到墙角，搬开几个装食粮的麻袋。麻袋后头，露馅了一个被木板盖住的地窖口。

我呆住了。我家啥本事有地窖了？

她费力地打开木板，一股干爽的木材味儿飘了出来。我凑昔时一看，整个东谈主都傻了。那地窖里，码得整整皆皆，满满当当，全是劈好的干柴！

“你……你什么本事弄的？”我巴奉承结地问。

“刚嫁过来那会儿，看你家柴火少，我就每天上山砍点儿，怕潮，就挖了个窖存着。”她一边说，一边往下搬柴火，说得云淡风轻，简略仅仅作念了件微不及谈的小事。

我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脸，和那双尽是老茧的手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。我这个自夸为“一家之主”的男东谈主，连冬天要烧柴这种事都没念念到，而她，一个我从没正眼瞧过的女东谈主，却在肃静地为这个家，准备好了一切。

火生起来了，屋里迟安然蔼了。我娘的呻吟声也小了。翠花又从另一个柜子里，拖出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腊肉，那是她秋天的本事，用自家养的猪肉腌的。她切了一大块，和白菜土豆整个，炖了满满一大锅。

肉香飘满了整个房子。咱们一家三口，围着火炉，吃着这顿烈烈轰轰的饭。我看着翠花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脸，第一次合计，她……她其实也没那么出丑。

果真的查考，在后更阑来了。

“咔嚓！”

一声巨响从房顶传来。我心里一惊，冲出去一看，魂儿都快吓飞了。是我家东屋的房梁，被厚厚的积雪压得裂开了一谈巨大的口子，眼看就要塌了。东屋里，堆着咱们家过冬的全部食粮！

我那时就慌了神，在院子里团团转，嘴里念叨着：“罢了，罢了，这下全罢了……”

“嚎啥！”一声断喝，像炸雷同样在我耳边响起。是翠花。

她不知什么本事也跟了出来，脸上莫得一点蹙悚。她看了一眼房梁，对我吼谈：“别傻站着，去，把院里那根最粗的顶门杠扛过来！”

我被她吼得一个激灵，连忙照作念。那根顶门杠是实心的枣木，死千里死千里的。我使出吃奶的劲儿，才免强拖动。

翠花冲过来，一把从我手里接昔时，一个东谈主，就那么轻狂放松地扛在了肩上。她冲进摇摇欲坠的东屋，找准了位置，双腿扎稳马步，腰部一用劲，大喝一声：“起！”

那根千里重的枣木杠，就被她硬生生地顶在了断裂的房梁底下。

“咔嚓……咯吱……”房梁发出了呻吟，但总算被稳住了。雪花从房顶的缺陷里飘下来，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。她就那么站在那儿，像一尊顶天马上的铁塔，一个东谈主，撑起了咱们家半边天。

我站在门口，看着她魁岸的背影，眼泪，毫无征兆地就流了下来。

什么才子佳东谈主，什么风花雪夜，在这一刻，都显得那么煞白无力。我赫然了，一个家，需要的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，而是一个能在天塌下来的本事，帮你撑住的主心骨。

我娶的，那边是什么“铁秤砣”，我娶的，分明是这个家的“定海神针”。

那通宵，我莫得再让她一个东谈主顶着。我找来家里悉数能用的木头，帮她整个加固。咱们俩在澈骨的寒风里，机密了一整夜。天快亮的本事，房子总算是保住了。

咱们俩累得瘫坐在地上，身上全是雪和泥。她转过甚看我，咧嘴一笑：“咋样？赵敦厚，我这根‘梁’，还算踏实吧？”

还是那句话，还是那副不拘细节的笑貌。可这一次，我听着，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，暖得我眼眶发烫。

我看着她，顾惜地方了点头。

“踏实。比我家的房梁踏实，也……也比我踏实。”

大雪封山的日子，成了咱们俩关系果真的开动。我会主动帮她干活，会在她累了的本事，给她递上一碗滚水。我开动给她讲书里的故事，讲外面的宇宙。她听得酷爱酷爱盎然，有本事会问一些很灵活的问题，逗得我捧腹大笑。

我发现，她笑起来的本事，眼睛会眯成一条缝，脸上的肉堆在整个，其实……挺可儿的。

雪化了，春天来了。村里东谈主都说，老赵家祖坟冒青烟了，娶了个颖慧的好媳妇。我听了，不再合计逆耳，反而竖起脊梁，心里好意思滋滋的。

又是一个晚上，咱们俩并列躺在那张被她加固过的老榆木床上。床，再也莫得发出过呻吟。

我侧过身，看着她千里睡的侧脸，伸手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。她简略嗅觉到了，在梦里嘟哝了一句什么。

我凑昔时，念念听明晰。

只听见她瓮声瓮气地说：“这回……床该踏实了吧……”

我笑了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我凑到她耳边，轻声说：“翠花，这辈子，有你这根‘梁’撑着，我这房子，就塌不了。”

我不知谈她听没听见。但我知谈欧洲杯体育，从阿谁大雪纷飞的夜晚开动，我赵书成这颗飘飖不定的心，终于找到了不错耐心泊岸的港湾。我的家，也终于有了一根果真踏实、能顶天马上的主心骨。